影透

【银红】二人三足

银红,包含造←红,造←银



    日光灯和乌洛琉斯的头发一样白,白的刺眼,墙体、瓷砖、天花板,一片令人头晕目眩,惶然不知所措的白,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使人因被淹没而感到窒息的白。他没听清养父说了什么,头脑嗡嗡地震动着,蜂鸣声化为没有方向的圆球,漫无目的地膨胀。乌洛琉斯抓住他的手,乌洛琉斯点着头应承,乌洛琉斯语气平淡得像在和养父交待今天晚上吃什么菜,可是他梅迪奇不才是这个家庭一直负责做饭的那个?

    “房子留给你们,钱我会继续打。梅迪奇好像需要冷静一下……事出突然,也许我需要多给你们留一点时间。”

    “您放心,我会照顾好梅迪奇的。”

    养父起身离开,体贴地随手扣上了门。梅迪奇整个人在不停地发抖,乌洛琉斯不是第一次发现梅迪奇手上有那么多茧子,也不是第一次发现梅迪奇的指甲那样长,骨节那样突出,力气那样大,但这确实是他第一次发现梅迪奇的手那么冷。

    下一秒另一只手就重重砸在了乌洛琉斯的脑门上,乌洛琉斯仰面倒下,只抓到一把滑腻腻的冷汗。梅迪奇欺身压上,被膝盖砸中胸口,乌洛琉斯反客为主,用毫无章法的拳脚进行反击。梅迪奇凶狠得像一条被抢了食物的狼,不惜用上他坚硬的额头和牙齿。但是乌洛琉斯的力气更大,也许是长年背着画材东奔西跑的生活赋予了他可以爆发一击,顺势压制梅迪奇的力量。他扣紧梅迪奇的手臂,把它折到背后,而梅迪奇咬住他的另一只手,血液争先恐后地在表皮下蔓延开来,形成细密的血点。乌洛琉斯在心里默念十分钟前养父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僵持了九秒,重新和梅迪奇扭打做一团。

  

    终于两个人都胳膊叠着腿躺在地上不动了,梅迪奇怨愤于乌洛琉斯的无动于衷,好像养父的离去对他而言无关紧要。他问,为什么他把我们捡回来又抛弃?乌洛琉斯纠正,父亲没有抛弃我们,他依然给我们打钱,并供我们上大学。梅迪奇气得想翻身再和乌洛琉斯干上一轮,却连勾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他气得冷笑,你在乎的只有这个吗?乌洛琉斯勾住他的手指:“我只是证明父亲没有真正抛弃我们。” 

    最后白先生敲门,带来碘酒和绷带,两个年轻人需要的其实不止这些,但是他能做的确实只有这么多。

    那天晚上梅迪奇摊开双臂躺在床上仰望天花板,天花板上是梅迪奇的海报和乌洛琉斯的艺术作品,宇宙飞船在纸张下面散发荧光。原本养父为两人准备了各自的房间,但从孤儿院来到新环境的两人黏糊得有如连体婴儿,白先生只好放任他们在1.5m的床上骨肉相连地长大。他们从儿童长成少年,再从少年长成青年,直到跨过成年的门槛,年轻的皮肉包裹不住疯长的肱股,在房间里一转身便要打架,两人也没有分开。乌洛琉斯紧贴墙角睡得香甜,梅迪奇突然开口:“大蛇,你和养父都要走了,我怎么办呢?我还留在原地吗?”乌洛琉斯接受命运昭示般地睁开眼睛,听完了梅迪奇所有的疑问,但命运缄口不言,他也无法作答。


    梅迪奇遇上他命运转折点的那天乌洛琉斯刚收拾好去艺考集训的行李箱,一个年轻男人在补完课涌出校门的人流中拦下了梅迪奇。男人递给梅迪奇一张名片,乌洛琉斯难以解释地警铃大作,用力拖拽小臂把梅迪奇往另一个方向拖走,在确认年轻男人离开后扑上去争抢那张名片。梅迪奇向后躲闪,黑色硬纸片在他之间灵活地飞舞,像一把小刀,又像一只蝴蝶,它挑逗、跳跃、然后落入梅迪奇的口袋。

    在未来乌洛琉斯时常后悔为什么自己没能抓住这张命运的卡片,但另一个声音以同样的次数驳斥他梅迪奇注定走向悲剧。

    梅迪奇思前想后了一整个晚上,在天光乍破之时拨通了那个电话。当然,这通凌晨六点拨出去的电话不可能被接通,梅迪奇的焦虑被凉水浇灭,盲目的决心却被激起,于是他在午休时分打出了第二通电话。这次电话很快被接听,电话另一头的谄媚男声描绘出一幅三年爆红五年巨星的美好蓝图,顷刻间拟定梅迪奇一声的机会。梅迪奇粗鲁地打断他,只问自己什么时候能从学校离开。

    他离开那天没有通知任何人。乌洛琉斯隔着厚重的窗帘听到不同寻常的引擎噪音,灵性牵引心脏狂跳。他抛下画笔极尽所能地远望,却被窗樟树异常繁茂的枝叶遮挡视线。不详的黑车一骑绝尘,碾过校门口那条落满了银杏叶的小路,乌洛琉斯被扬了一脸灰,连车牌号都没能瞧见。


    而后他们在碳素和酸臭的训练服之间的狭缝中联络,一个手指颤抖得摁不动屏幕而另一个肩膀酸痛得拿不起手机。信息之间的间隔被无限延伸到纸器时代,亮着微光的屏幕伴随着滞留在聊天框的回复进入梦乡,下一次再启用则在数天之后。一开始梅迪奇还能抽时间打电话痛斥培训公司的无耻,后来时间就像在太阳下炙烤了一整天的海绵,再也拧不出半滴水来。乌洛琉斯离了课业,更加脱离现实,不舍昼夜地同圣乔治和马尔斯难舍难分,再没人把他从隔绝了阳光、空气与时间的画室中拖出来。而梅迪奇则像被关在高速转轮里的仓鼠,头尾旋转环绕成一束,恨不得以头抢地。消息列表凝固在6月15日3时26分,乌洛琉斯的回复不上不下地卡在群聊密集的红点和彻底被遗忘的人中间,显得隐蔽又突兀。他们在昏天黑地的忙碌中淡忘了过去的龃龉,忘了对养父莫名其妙的执念,也遗忘了过去仿佛一体双生的默契。 

    幸运的是他们在溺毙之前终于苦海中脱离出来,乌洛琉斯如愿以偿考上了艺术院校,梅迪奇暗无天日的练习生生涯也正式结束。他从狭小的练功房一跃而上进入了万众瞩目的大舞台。聚光灯照耀在他身上,明亮和灼热仿佛要将他活活融化。乌洛琉斯没能再与梅迪奇相见,梅迪奇却渗入了乌洛琉斯生活的每一个角落:从便利店买来的第一瓶饮料开始,到社交网络跳出的第一条广告,梅迪奇站在地铁灯箱中向他挥手,然后和战争之红跳起整齐划一的舞步。他花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才反应过来梅迪奇究竟火到了什么地步——是足以让一个人燃烧殆尽的烈火。命运的催促又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次比一次急迫,但他难以再从数万张精耕细作的肖像中再辨明梅迪奇的轨迹。他搜集,聆听,推演,除却舍友揶揄的目光外一无所获。命运沉默不语,他只能越俎代庖,惴惴不安地同梅迪奇分享他的猜测,梅迪奇却兴高采烈地分享他的进账,告诉他干完这一票我们就回家;等他攒了足够的钱,等他恢复了自由身,我们去a国找养父——在梅迪奇眼里,只有养父在的地方才是家。乌洛琉斯抖动手腕,在纸上绘出一幢小小的房子,在梅迪奇豪情壮志的伴奏下,一笔一画把三个手牵手的小人加上。


    命运的节点准时出现,没给任何人机会。不同于乌洛琉斯想象那般如同烟花燃尽后的爆炸,梅迪奇这个人突然间凭空蒸发,广告、灯牌全部替换,节目、专辑全部下架,就连粉丝中小小的声浪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周之后,梅迪奇被抹去了全部痕迹,仿佛不曾存在过一样,战争之红还在舞蹈,领头人却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乌洛琉斯和梅迪奇的最后一条通话记录还在上上个月,再拨打已是“电话号码不存在”。乌洛琉斯连夜飞往梅迪奇所在的城市,命运之神却第一次收回了祂的垂青,他被阻拦在大门之外,得到的回答一律是不知道和没听过。

    乌洛琉斯的焦虑和努力维持了两个月,梅迪奇始终下落不明,就连报警都无从下手。两个月后他终于接到陌生号码的来电,梅迪奇的声音显得沙哑疲惫:

    “大蛇,你在哪里?”

    最后他们约定在家乡火车站的A口相见,梅迪奇声称自己现在见不得人,乌洛琉斯得找个地方把他藏起来;而乌洛琉斯正好结束今年的学业,学校不留人,他如候鸟巡游一般返回故乡。

    乌洛琉斯拖着行李在站台等候,密密匝匝的人群逆着他流过,好像鱼群穿过一块礁石。他没等到熟悉的红发青年,灵性却牵引他朝一个看不清面容,亦模糊了身材轮廓的人影走去。他张开双臂,给了他一个拥抱。


==========


    乌洛琉斯是个怪小孩,不说话,总爱看天空发呆,不争不抢却总能分到最大的苹果。他不是傻子、哑巴,就是个妖怪。他分到的那个苹果总是属于其他人,每天下午孤儿院的小朋友都要为乌洛琉斯苹果的所属权爆发一场争斗,而乌洛琉斯从不挂念本应属于他的苹果。直到有一天梅迪奇来到孤儿院,战胜了所有的孩子长久地占有了乌洛琉斯的苹果。从此梅迪奇每天下午能吃到两个苹果,而两人的关系并没有因此更近一分。


    改善两人关系的变故在于白先生,高大的斯拉夫人一眼就在高高低低的一群孩子中间相中了梅迪奇,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一向不争不抢的乌洛琉斯突然越众而出,死死抓住了白先生的衣角。管理人相当尴尬,强硬地掰开乌洛琉斯的手,不住地向白先生道歉,生怕给领养人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连梅迪奇也不要了。白先生却蹲下来仔细端详了一会,抚摸着乌洛琉斯的脑袋问管理人:这孩子也很不错,我可以两个人都领回去吗?

    梅迪奇嫉妒得要命,他一眼就看中的大人居然领养了别的小孩,自己都没有被这么认真地注视过。他转念一想,这说明我一眼就得到了白先生的注意,随即又沾沾自喜起来。


    乌洛琉斯的平静总是让梅迪奇愤懑,正如同他十四岁那年叫着养父的名字打/飞/机/被乌洛琉斯发现,梅迪奇反问他难道你不喜欢养父?乌洛琉斯古井无波地回答喜欢,但我不能。就好像所有的激情与爱意,所有的冲动,所有的愤怒和悲伤,所有的情感,都能在“不能”、“不应该”这几个字里磨灭了似的。


    乌洛琉斯只参加过一次校园运动会,项目是二人三足,和梅迪奇一起。梅迪奇自发令枪响就不管不顾地冲向在终点等待的白先生,而乌洛琉斯一向和他配合得很好,即使步伐不一致,速度不一样,即使互相阻碍,他们也是第一个到达终点——然后扑进家长怀里的队伍。那根用来拴住他们的、细长而坚韧的尼龙绳在蛮力的拉扯下始终没有断开,在两人脚腕留下了永远不会散去的半圈红线。

评论(4)

热度(128)

  1. 共9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